[劇本解構案例]從<Mr. Pickles>看好奇點和payoff的設定(兼談寫作雜感)

之前的文章有多次提到堆疊張力或PAYOFF等詞,但好像都沒有針對這點做分析,之前南方公園的分析則聚焦在[轉折和人物塑造的關係]。為了有效解釋PAYOFF的設定,這次挑了更暴力荒謬的動畫<Mr. Pickles>來解析。


先補充一點,設計PAYOFF前,應該先知道觀眾的"好奇點"是什麼,這好奇點和觀眾"想要的"是有區別的。

當時<大白鯊>造成票房轟動後,有人問觀眾他們接著想看什麼,他們回:「像<大白鯊>那樣的電影吧。」但幾年後,<大白鯊2>表現不如預期,反倒是<星際大戰>竄出頭。因為仔細探究當時的回答,其意思並不是[關於大白鯊殺人的恐怖片],而是[像那部片一樣,能給人前所未有的驚奇感]。

如果只照觀眾想要的(如動畫賣肉)或希望的(如壞人沒好下場)去拍,那就只會是新鮮期很短的罐頭片,若以它們為基礎,另外融合新奇的元素或不同於俗套的可能性,即使某情節不如觀眾預期,但這轉折或許能吸引觀眾的興趣,進一步看下去。

其重要性在影集中更為明顯,若連續劇剛開始給觀眾的好奇點不夠強烈,或中間幾集根本沒有好奇點,就只是拖台錢,就容易讓人棄劇。即使是不影響故事主線的單元劇,每集都需要強烈的元素,引起觀眾興趣。兼具連續劇和單元劇性質的<Mr. Pickles>在每集都面面俱到。

這次分析的集數為第一季最後一集<The Lair>,這集主線是[爺爺總是抱怨主角Pickles是惡魔,但都沒人相信,這次他要深入魔窟,蒐集證據]。觀眾在這集的好奇點如下:
1.Pickles的目的:他雖然常殺壞人,但他暴力變態,崇拜撒旦的設定,讓人好奇他到底是何方神聖,最後又會對主人一家造成什麼影響。
2.魔窟和此邪教的樣貌:先前集數很常以[壞人在魔窟的下場]作結,讓人感受到此邪教的龐大,但之前都只看到冰山一角。
3.爺爺是否會揭穿:爺爺之前都沒有成功揭穿,這次終於直接進去蒐證。
4.爺爺是否安全脫身:但爺爺這次這麼直接,是否會逼Pickles做出真正越線的決定,或是在破解的同時,又不會失去觀眾的支持。

而這四點在最後的PAYOFF如下:
1,3,4:Pickles並沒有要毀滅世界或這家庭,他除了讓爺爺脫身,也用計阻止他的揭發。
2:如願看到許多地方,但這些場地仍只是冰山一角,還看到警長複製人,此邪教的神通廣大引起觀眾對下季的懸念。

確認好這集的好奇點和PAYOFF後,就來看編導怎麼設計中間段落,在滿足這四好奇點的同時,又能讓整片看起來夠流暢。最後我會用表格整理每段落如何處理好奇點和安排伏筆。

開場



此劇每集大都是以Pickles殺人來開場,在第一季最後一集,直接透過該科學家的台詞「我把技術都交給你了,我們可以一起毀滅世界,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代替觀眾提問Pickles在整故事真正的目的,雖然Pickles沒有直接回答,但透過[Pickles否認並處決該科學家],至少補足一部分1號好奇點(Pickles不是深藏不露的壞人),而沒有補足的地方(Pickles到底要什麼)讓人更加好奇。

建立主線



開場後爺爺一如往常向家人控訴Pickles是惡魔,同時也向警長抱怨,但這次警長說:「沒有證據,就等著進瘋人院。」之後Pickles讓爺爺看到邪教徒爬進狗屋,爺爺決定進入蒐證。

為了順利進入下段落,下了合適的配樂搭配爺爺準備設備及進入狗屋的畫面,但先前剛建好的懸念[魔窟的樣貌、爺爺和Pickles會怎樣]才是真正讓觀眾投入下段落的原因(後面的寫作雜感會進一步解釋)。

深入魔窟


  


這段落雖然看似沒有推動主線,但除了放入許多伏筆(如警長照片、動物服裝、A片片場藍圖和踢踏舞等),也有彌補二號好奇點(魔窟樣貌)

為了做好這點,除了讓觀眾探索新場景,也以三次律(rule of three)維持此劇貫有的調性(獵奇又弔詭)。為了呈現反差,第一房間(實驗室)是典型懸疑的氛圍,第二個房間(史帝夫寢室)則加入被扭曲的童趣元素,和前個房間有點反差,但仍延續其懸疑氛圍。

第三個房間和前兩個截然相反,就只是個正常的舞蹈室,舞蹈老師還是自願來的,但老師只因為和爺爺說過話就急著自殺,讓第三個房間成為最弔詭獵奇的(第三個房間的配樂變奏也呼應此轉折)。透過三次律的操作,在短短一分鐘內就滿足2號好奇點,而且讓觀眾更加投入。

警長



這段落直接推動劇情(和警長連絡;假警長出現),也要為之後的轉折準備,為了製造[假警長是真警長]的錯覺,必須讓他除掉魔窟中的人物。因此段落中間得先鋪陳寶寶人的威脅。


首先安排史帝夫搶走攝影機,讓爺爺名正言順地繼續深入,中間的場景繼續賦予[此邪教神通廣大]的形象,直到多奶男的戲建立好寶寶人的威脅後,讓史帝夫出來,引導寶寶人出場。


此時警長突然出現,槍殺寶寶人,此時無論觀眾認為他是真是假,都會繼續帶著懸念看下去。信以為真的觀眾會想[警長真的看到魔窟了,Pickles會不會被揭發],持懷疑態度的觀眾則會想[他們是怎麼弄出假警長的?他們想拿來做什麼?],這兩種想法到最後的PAYOFF都能一併解決。

恐怖世界 





在警長出現後,勢必就會接上Pickles的應變,但若直接接上,就會太急促,中間還是要有些舖陳。那還能加什麼?就是繼續探索魔窟,但這次還有什麼好呈現的?魔窟的浩大。

此段落藉由吶喊的聲音來凸顯整個魔窟的深度,那就要有東西讓他們大喊,用"人造"船是個好主意,但讓爺爺從安心的情緒突然變成大喊的狀態會很突兀,因此在前面要先加入突發事件(即無臉男),為他們吶喊的情緒作好基礎,為了凸顯這事件的突發,先讓警長無所事事地描述場景。

雖然這段戲沒有推動劇情,但一來滿足粉絲想要的(警長好笑的腔調、血腥獵奇),二來進一步滿足2號好奇點,進一步塑造此邪教的廣泛(和粉絲對下季的期待)。

逆轉



這段落將對[爺爺的蒐證計畫]做PAYOFF,因此除了帶出Pickles的反應,也要建立爺爺計畫失敗的情緒。

Pickles反應的戲除了用[家庭的安靜日常生活和地下慘況對比]建立笑點,也透過[和主人一起看舞蹈電影],來帶出Pickles在這集其中一個目的[學踢踏舞來討主人開心]。

有誰知道這段唱的是哪首歌嗎?跪求神人點解


爺爺在這段落反被假警長逼拍A片,情緒勢必大受打擊,但在前段落已經是大叫的狀態(中間還穿插Pickles的反應戲),若直接接這段,爺爺的情緒會顯得不流暢。因此編導配合爺爺還在搭船的情境,設計獵奇的隧道樂園,除了鋪陳[爺爺即將受難]的氛圍,後面接上假警長激勵爺爺的戲,就為爺爺在這段落的情緒曲線建立起伏(此段配樂的變奏也有畫龍點睛的效果)。

掙扎





作為該季最後一集,應該要有爆炸性結局,[逼爺爺拍A片]看起來夠勁爆,也能滿足每好奇點,但為了明確建立下季的懸念(Pickles和邪教的真面目;爺爺和主人一家的後續),還是需要更合適的結局。

為了讓每好奇點都有最合適的PAYOFF,透過[警長機器人蠢到不聽話,反過來追殺Pickles]的情節,把劇情帶到大會場,此時2號好奇點已經圓滿完成(超乎預期的大),也成功建立觀眾對下一季的期待。爺爺在此時絕望的情緒也對下個段落的PAYOFF有幫助。

揭露


  


此集真正的結局是[Pickles設計爺爺被關進瘋人院],之前的伏筆也在這裡浮現出來,從故意讓爺爺看到自己人爬進狗屋、地下的電話亭、假死的寶寶人到跳舞影片,都說明Pickles早就想好要把爺爺趕出家外,甚至擬定好計畫。1、3和4號好奇點都在這裡圓滿完成。

為了流暢地完成這結局,在史帝夫載爺爺離開時,用搖滾樂搭配航行的主觀鏡頭,呈現爺爺從生死未明到飛出狗屋外時,猶如雲霄飛車般的心情起伏,因此當警長剛好出現,心情尚未穩定的爺爺自然把他當機器人攻擊。

最後Pickles揭露錄影帶的戲,觀眾都知道是假的,但除了呼應之前的伏筆(Pickles想學跳舞討主人開心),也引導主人說出此季最後一句對白[Good job, Mr......]。此設計除了呼應此劇貫有的手法(以主人叫Mr. Pickles開啟intro),這種驟然結束的喜劇手法很常用在情緒不斷高漲的橋段(此手法在youtube很常見),<Mr. Pickles>這種高潮四起,暴力獵奇的動畫劇用此手法作結也特別適合。

寫作雜感


在前一篇寫作雜感有提到家庭戲劇或藝術片因為調性問題,不適合用過於誇張戲劇化的情境來塑造人物,要靠結構的舖陳來執行。<Mr. Pickles>的調性雖然很誇張,但它在Pickles戲分不多的情況下,也透過"段落"的設計來塑造他的心機。

先簡單解釋場景和段落的差異。段落(sequence)是由場景(scene)組成的敘事單位,若場景的地點或時間有明顯轉換,就會換到下一場景(瞞天過海3這種蒙太奇有時也可歸類為一場景,等等解釋)。

一般很常聽到寫劇本的建議如[最好每個場景內都有完整的衝突、用意和起承轉合],這建議本身沒有錯,但若就這樣一股腦寫下去,很容易落入另陷阱[每場景都完整,但整部片看起來卻很不流暢]。

因為每場景的衝突點都在自己的場景就解決了,張力和懸念都歸零了,若要讓觀眾保持興致看下去,那整部片的PAYOFF和核心好奇點最好很有爆點。此時新的問題就出現了,很多電影在這方面都沒有扎實的好奇點撐住。

假設某動作片或災難片的核心好奇點僅止於大場面,若這大場面沒有和主角的人物曲線做呼應,那觀眾可能寧可去youtube看精華片段。即使有,若大場面之前的戲只是不斷解釋次要的好奇點(如主角的身世或閃回),這次要的好奇點卻沒有增加核心好奇點的張力,那只是為此問題加點薄到不行的遮羞布。

在寫劇本時,若有考慮到要把各場景連接成一流暢的段落,那故事就比較有機會給觀眾流暢又有起伏的情緒體驗。所以有時候編劇會把不同場景的戲寫成一個場景,讓閱讀者更容易感受到這"段落"的氛圍。
段落
好奇點
伏筆
粉絲殺必死
串場方式
開場
1號:
滿足(Pickles沒有要毀滅世界)
延伸(Pickles到底要什麼)

處決
主人喊Mr Pickles,和intro及片名相呼應
建立主線
啟動234號好奇點
A.沒有證據就進瘋人院
B.Pickles讓爺爺看到邪教徒爬進狗屋
警長耍蠢(笑點)
爺爺的行動(開始蒐證)
深入魔窟
2號:
滿足(史帝夫和Pickles的忠誠關係)
C.警長照片
D.動物服裝
E.A片場藍圖
F.踢踏舞影帶
舞蹈師自殺(血腥獵奇)
Meanwhile back to the ranch(註1)
警長
34號:
推動(警長出現)
延伸(爺爺和警長的安危 / Pickles的反應)
G.槍殺寶寶人
寶寶人(獵奇)
Meanwhile back to the ranch
恐怖世界
2號:
滿足(魔窟的浩大)
延伸(邪教的真面目)

人造船(血腥獵奇)
警長的腔調(笑點)
L cut(註2)
逆轉
34號:
滿足(爺爺計畫失敗,但看起來不會有事)
呼應伏筆E
恐怖隧道(血腥獵奇)
接續A片場的戲
掙扎
24號:
延伸(邪教的龐大更加超出預期,讓爺爺又身陷危機,也提升對下季的期待)
呼應伏筆CD
警長的愚蠢(機器人連這點都一併複製)
懸念的延續(爺爺的安危)
揭露
1號:
確認(Pickles設計爺爺被關進瘋人院)
34
確認(爺爺沒事,不過計畫失敗又被反咬)
呼應伏筆AB("故意讓爺爺看到,吸引他進去蒐證)


<Mr. Pickles>成功的關鍵,是其核心好奇點(Pickles和邪教的真面目)有非常大的操作空間,可以在不同的段落丟出一些來弔觀眾的胃口。次要好奇點(如爺爺是否蒐證成功)在適當的情節衝突下,也能連帶滿足或延伸核心好奇點。伏筆和為粉絲服務的殺必死(fan service)不是跟著好奇點或轉折出現,就是能立刻引導出好奇點或轉折,本身不會佔太多時間(反例如<魔鬼剋星2016>這場景只有無關好奇點的笑點撐場)。

我先前寫的劇本有參考<進擊的鼓手>的設定,主角被一個有爭議的長輩引進圈子,此長輩的行事作風讓他很成功,但有道德上的爭議。此劇本的核心好奇點是[主角是否能以正人君子的身分成功,還是變成新的"長輩"],但問題是這核心點和其他次要好奇點的連結不夠緊密。

因此某些場景本身雖然有衝突,但這些衝突並沒有滿足或進一步推動任何好奇點,就只是填空觀眾早就猜到的懸念(如此場景強調配角和主角的友情,那後面一定是關於背叛的情節囉)。加上我串連這些場景的方式,不是跟著人物沒張力的行動走(如這場結尾是主角把妹失敗,下場是他意興闌珊的魯蛇生活),就是純粹的技術性手法(如上面的註1註2),這些設計都沒有考量到好奇點的操作。

結果上樑不正下樑歪,我的劇本寫到2/3就完全卡住了,但就算不管結局,前面的故事再怎麼流暢,也只會是平淡的溫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