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誌]Quentin Tarantino到底哪裡好(3):什麼是人物(Character)?

《黑色追緝令》有段對白:
Raquel: I have character.
Wolf: Just because you are a character doesn't mean that you have character.

Character的意思有:
a.使其不同於其他人的特質
b.不尋常且吸引人的特質
c.面對困境時的行動凸顯出的素質

俗話說「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那Quentin Tarantino(以下簡稱QT)是怎麼塑造出每人物真正獨一無二的地方,而不是像部分電影那樣不斷說自己的特質和感受而我們卻看不出來他們的特別。


常見錯誤



錯誤1:用高潮掩蓋樣板人物

當我們看以前的偶像劇或鄉土劇時,會覺得裡面大部分的人物都是換湯不換藥。因為製作時程緊迫,造就公式化的劇本設定和制式化的拍攝手法,即使演員演技再好,也只能去詮釋此人物代表的"形象",如女主角的天真傻氣,岳母的陰險等,就算形象演得再好,也救不了人物老梗的設定。

老梗就算了,有時人物還會直接說出自己的感受或自己是什麼樣的人,然後後面就真的照這些話演出。一來每個人都言行一致,反而把人物變成扁平的傀儡,一旦出現違反形象的言行,就容易讓人出戲,二來我們很容易就猜中故事的後續,當主角遭遇衝突時,人物的表情再怎麼猙獰,我們也是無動於衷。

撇除高潮moment,大部分的衝突其實對故事的推動沒什麼效果。就是去交代每人物遇到什麼衝突(然後衝突都是大同小異的吵架),看他們各說各話,讓我們知道兩方對彼此的態度而已(而且我們都早猜到了),對他們也沒有更深的認識(如果這人物真的有深度的話)。頂多透過老套又煽情的配樂或慢動作強化衝突的張力,接著就期望觀眾能堅持到高潮moment。

為了從成群的老梗中脫穎而出,高潮不是用直白的金言佳句如劉文聰的番仔火,就是設計更誇張的情境,如《夜市人生》的爆橘戲。這種moment若成功或許能引起話題,但也僅止於治標不治本。人物的行動要麼十之八九全被觀眾猜中(不是去救人就是告白挽回),不然就是超展開到讓人發笑,兩者對於人物的塑造都沒有實質的幫助。加上漏洞百出的世界觀和毫無懸念的主線,讓此劇淪為食之無味的雞肋。


錯誤2:配角使用不力

當然不是每部片都適合高漲的情緒波動,有些電影(尤其常見於社會戲劇或警匪犯罪片)常用副線來襯托主角,這些副線大多會加入寫實元素,如愛情片女主角的家人貧困重病,幫派片男配角和妓女譜出戀情等。編導除了利用副線推動主角的改變,也會藉由人物之間的對比,做主題上的隱喻。

結果有時候我們看完後很常聽到「這部片好像想講太多事情了,找不到重點...」之類的觀感,那是因為配角的行動和主線沒有直接關係,若副線出現衝突,就得想辦法讓主角騰出戲分參與,或是想理由藉此間接影響男主角,除了壓迫到主線,若邏輯有漏洞,反而剪不斷理還亂。即使演員把配角詮釋得很"真實",並不代表此人物"特別",因為人物之間的互動不夠緊密,仍難掩彼此的空洞無力。

那QT是怎麼避免犯下這些錯誤的?

天時地利人和


QT曾在訪談中提到:「每劇本中都會有四到六個基本場景,你必須把它們寫完,因為那裡就是人物們真正的出生地。」不過這些場景在劇本的什麼位置,要怎麼和其他人物及場景相呼應,因人而異。



有時可以透過背景去凸顯人物的厚度和特質,但前提是這背景最好真的達到那效果。《追殺比爾》的黑幫首領O-Ren是主角所有復仇目標中花最多篇幅描述的,為了襯托主角復仇的決心和狠勁,坐擁一大隊人馬的O-Ren自然值得多多點綴。

為了給予相當的氣勢,花了一段篇幅描述O-Ren的過去,除了透過暴力美學的動畫呈現她孤家寡人又迷戀暴力的背景,也透過上面的片段解釋她的魄力和自傲。為了凸顯O-Ren,另外設計一個有霸氣的幹部鬧場,O-Ren起初先冷靜地控制住場面,即使暴走殺了幹部,也是以冷靜的步伐和神情處決,而適當的運鏡、誇張的噴血方式和其他人物的反應,都妥當地襯托出O-Ren的特質。當O-Ren最後被主角擊敗時甚至認可她,我們才感受到這場戰役的艱鉅和主角的堅毅。



不過主角在東京血洗日本黑幫的段落被QT加入些惡搞的元素(如罐頭音效和假到不行的飛天躍步),為了不讓觀眾出戲,主角在日本的第一場戲是她前往沖繩,跟鑄劍師傅要劍的段落。異國風情的場景,加上師傅和員工一搭一唱的誇張表演,為往後血洗東京的段落定下基調。

尤其師傅和員工的演出讓這兩甘草人物非常出彩,不禁讓人好奇他們和大反派Bill的過去。但QT沒有進一步呈現這段故事,或許他曾經另外為他們寫了幾段場景,但寫那些場景只是為了幫助QT了解這些人物之間的關係,他們的想法和肢體語言等。當他寫完那些場景,QT就知道這場餐廳戲要怎麼拍攝怎麼導戲,這樣一來,不用多餘的解釋和回憶去壓縮主線,讓演員好好發揮這些人物就夠了。

由人物主導


之前已經多次拿《惡棍特工》的納粹上校Landa當解釋案例,但既然QT說Landa是他寫過最好的角色,再以他為例也不為過吧。他之所以難詮釋,除了要擅長多國語言,他那怡然自得到像小孩子的肢體語言需要拿捏得當,否則容易和其他演員不同調。QT只給他六場戲,這六場戲也都是看他執行任務,沒有那種特別解釋他特質的exposition scene,來看看這幾場戲怎麼引導我們對Landa的解讀:

1.到法國農場抓猶太人


Landa在這場戲說服農夫出賣猶太人後,假裝要離開農場,實則領兵進來處決。我們可以看到他操弄別人的心機,而他演戲時的投入,顯示他把這任務當作遊戲玩樂,就像小孩子玩死昆蟲時自得其樂的神情,QT用不一樣的方式呈現Landa的殘忍。

















最後他放蘇珊娜逃走時,一臉輕鬆的表情,暗示他原本百分百可以幹掉蘇珊娜,這時我們對Landa產生好奇,是什麼計畫,讓他寧願反抗希特勒的命令。此時Landa知道的事情比我們更多,因此他在之後的一舉一動,都能讓我們進一步了解他。

2.向女主角做質詢






















蘇珊娜的戲院成為希特勒參加首映的新地點。Landa在此時無預警地出現,以戲院保安為由質詢她。質詢的過程和之前質詢法國農夫很像,讓人覺得蘇珊娜會被揭發。即使猜到她能脫離險境,Landa最後沉默許久的直視和滿不在乎的表情引起觀眾更多的好奇。

目前我們對他的認識仍是喜歡操弄別人的心機反派,但我們也進一步知道他計畫的雛形:放任蘇珊娜執行恐攻,再見機行事。並期待當他開始執行計畫時,凸顯他真正的特質。


3.揪出美國特工

在得知美國特工的計畫和內鬼後,他沒有搶先揭發他們,而是用義大利語玩弄一番後才私下揪出其中幾個人。此時我們知道的資訊量終於和他平起平坐,得知他不是納粹主義者,而是投機的牆頭草,利用戰爭發財。

在整部電影中,他很少聊到自己,即使有也是謊話(如他其實不喜歡猶太獵人的暱稱)。但他在對的場景和時間點出場,透過簡單的言行,及前後場清晰的對比,就能讓我們了解他的特質,當他在後面發出令人發噱的笑聲或說bingo時,我們都不會因此出戲,反而更喜歡他。同時他和每人物的互動都能激發出真正的火花,除了推動劇情,也連帶讓我們了解每人物的特質。若劇本結構完善,編導也很清楚要怎麼引導觀眾什麼時候知道多少資訊,人物塑造的成功就八九不離十了,最後就交給人物自己來。

但這種峰迴路轉的劇本不常見,大部分電影的故事走向還是很好猜,或許可以用先前提到的,讓觀眾真正感受到電影中的故事和主題,吸引觀眾持續重覆觀賞。但那類範例多為經典好片如《教父》或《計程車司機》,這時就延伸到其他問題:如果我只是想拍爽片呢?而且我也沒有漫威或QT的品牌優勢或預算,那我注定只能拍出看完就被遺忘的娛樂片嘛?

電影感Cinematic


爽片也能拍出自己的"故事",但這裡的故事比較像"氛圍"。我們多少聽過別人說某演員光靠眼神或走路就很有戲,或是「老人臉上的皺紋充滿故事」這類誇張的形容,這不是因為我們真的直接從中感受到背後的故事,而是那當下的氛圍讓人神遊其中。就像我們偶爾會聊起以前的糗事或趣事,不是因為那些事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或是不斷給我們新的啟發或感受,而是因為那當下太深刻,深刻到不時會拿出來回味一下。

電影之所以叫Cinema就是因為它能把平凡生活的細節或混亂的潛意識濃縮成完整、有美感、懾人的當下。只要能抓到故事的精髓,在適當的時機用適當的方法畫龍點睛,即使是簡陋的手機,也能拍出有電影感的時刻。

如果以真正cinematic的方式呈現電影的高潮moment,其他段落再怎麼老梗,此片仍舊能招來好評。要不是《美國對長3》的機場大戰能拍得這麼好,它終究是很套路化,很好猜的故事,即使《地獄開麥拉》前半段拍得落落長,讓人不耐,後面的大亂鬥讓人大開眼界,結局主角辛酸地邊跑邊吶喊還讓我哭了好久。





QT曾說由他編劇的《絕命大煞星》有段戲是他目前寫過最好的戲(後來被《惡棍特工》開場取代),那場戲是西西里黑道找上男主角的父親,逼他說出男主角的下落。這場戲除了父親(在整片只有兩場戲份,這是他的最後一場),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現。這場戲對整片的劇情推動和懸念其實沒有很大的助益,但裡面關於西西里人的獨白改變了一切。

黑道說自己是擅長識破謊言的西西里人,自知必死無疑的父親為了避免被折磨到出賣兒子,乾脆利用對方對自身民族的驕傲,陳述「西西里人全是黑鬼幹出來」的歷史事實來激怒對方。被戳到痛點的黑道好氣又好笑,生氣的同時,又敬佩此父親的忠貞和聰敏,為了向他致敬,破除不再殺人的戒律,親自斃了他。

即便我們都猜到這場戲的結果,這場戲也不是整片的關鍵劇情,但藉由出色的對白,傑出的表演,恰當的攝影和神來一筆的配樂,不只呈現兩人的真實,更把這兩人物的特質昇華,也讓此段落成為此片,甚至影史中值得一再提起的moment。就像球賽中場休息的特別表演,即使和球賽毫無關係,如果真的非常精彩,留著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