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題]如何搞動作片:從<鎗火>和<辣手神探>看槍戰戲的調性及調度

動作戲除了故事外,最重要的是力道,要能讓觀眾共感其破壞力,其他類型的動作片有多元的方式來呈現其趣味及力道,如肉搏戰能用不同的門派和連貫動作來堆疊,跑酷或飛車等特技則透過速度、地理位置和構圖建立明確的視覺張力。而槍戰能用的元素沒那麼多,就是躲避攻擊然後開槍,被打中後倒地,頂多再透過不同的武器呈現不同的殺傷力,視覺上也很難像其他動作戲多樣化。那要怎麼用不同的風格讓槍戰戲有獨特趣味,又能兼顧故事張力?


影史有各種經典槍戰戲,我會挑<鎗火>和<辣手神探>,不是因為這兩部片對之後動作片都有重大影響,而是這兩部在槍戰的調性和調度上,可說是很兩極的對比,其他槍戰戲的趣味和這兩部片的操作手法多少都有些共通點。

這兩片動作戲的差異除了明顯的[<辣手神探>非常動態奔放,充滿混亂的爆炸和爆血;<鎗火>則是靜態冷冽,只用少量的走位定勝負],兩者在氛圍上的焦點也不一樣。<鎗火>著重在動作戲之前的懸疑感,讓人好奇兩方會怎麼應對,然後在做決定的瞬間爆發出張力,<辣手神探>則著重在動作戲當下的場面感,以及動作能量的延續,並透過人物做決定後的情境,來凸顯其美感和人物的浪漫情懷。進一步分析前,我想先談論動作戲之外的劇情,解析它們如何塑造好電影的基調,確保動作戲發揮該有的效果,和其他類似操作的電影,以及吳宇森和杜琪峰其他有些作品為何沒有達到一樣的效果。

鎗火


法國導演Jean Pierre Melville對杜琪峰的犯罪片風格有一定的影響,其底下的世界觀冷冽,人物惜字如金,觀眾得更注意人物行動背後的含意。對比死氣沉沉的環境後,也更容易凸顯人物的情義和情懷。雖然<鎗火>人物的言行比起梅爾維爾的片,較外放且直接(特別是吳鎮宇的表演),但面對衝突時,人物的行動簡潔有力,沒有多餘的廢話,呼應他們的殺手作風,而且電影敘事也用一樣的方式,鋪陳衝突的演變。杜琪峰曾說此片的完整劇本是邊拍邊寫,即使我對此片劇情的細部解析,不一定是當時編劇的設想,但此片至少有基本的鋪陳,加上劇情不說明白,還是能塑造出該有的氛圍,觀眾看的當下就算沒有立刻了解細部的邏輯,還是可以感受到。



以這場戲為例,保護老大的護法團成立後,成員阿來的俱樂部不斷被另角頭老鼠搗亂,警察也在盯著他,所以急著想完成任務,好回去解決俱樂部的問題,並因此和護法團首領阿鬼起衝突。之後阿鬼決定私下找老鼠談判,這場戲沒有先讓對方知道自己的來頭再談判,是因為這角頭對新興的阿來都不鳥了,想必也不會把退休且低調的阿鬼放在眼裡,若聽到阿鬼這兩字仍不知情,那不如在事情鬧大前就先下手。

阿鬼處理老鼠的方式類似此片的敘事思維,不立刻講明白,確保劇情走在觀眾的前面。眼看老鼠完全不知阿鬼的大名,阿鬼就往手下(兼餐廳老闆)看一眼,除了暗示自己要下手,也繼續讓老鼠以為[阿鬼只是幫阿來傳話,並請老闆幫忙牽線和談]。接著阿鬼仍沒有解釋(自己的來頭)或警告再搗亂俱樂部的下場,只是做柔性的勸告,因此後面老鼠不是先對阿鬼叫囂或下手,而是放下戒心,回頭笑老闆,阿鬼趁此時下手殺人,餐廳老闆接著才說阿鬼是自己老大。老鼠此時才發現自己被這餐廳老闆(也是自己看得起,願意賣人情而不是直接脅迫的對象)設局,沒有給多少機會就被阿鬼給殺了。 在事情爆發時,老鼠(和觀眾)還沒有立刻明白,但在[不影響敘事節奏]的前提下,也慢慢了解整個由來,在前面都已經鋪陳好了。

老鼠死後,阿來的情緒沒有明顯轉變,還是很不悅,並叫自己手下阿信代替他做大嫂的司機。我們以為阿來可能是不爽任務還沒結束,自己現在只能當司機保鑣,還被警察調侃,後面我們才知道是大嫂風流成性,一直勾引男人,因此阿來不想被煩,叫阿信來做。之後大嫂的伏筆牽扯到護法團的內鬨,成員各自的兩難和應對,也都是用這做法操作。

在不到九十分鐘的片長下,用這種方法讓每場戲在故事和人物塑造上有更多層次,除了加快敘事節奏,也能凸顯江湖不用明說,就能決定下屬生死,下屬又不得不聽令的壓迫感,所以我們才能完整感受到這些殺手在低調的言行下,履行道義的浪漫。



這商場的動作戲在故事上,沒辦法單靠情節的操作,來鋪陳懸疑感,因此在影音設計上得花更多心思。手扶梯槍戰前的鋪陳較明顯,透過關掉燈和噴泉設施,以及不知名人士的出場,暗示這裡將出現刺客,但我們還不知道護法團是否準備好,會不會像上次一樣遭到偷襲後才反擊。

這場戲大部分鏡頭的時間較長,運鏡也不疾不徐,會用這做法有三原因。一是這樣較容易醞釀草木皆兵的緊繃氛圍,二是這樣可以在必要的時候代表人物正在思考(這點在下手扶梯後的對峙較明顯),若這裡用慢動作的手法,反會給人刻意的感覺(因為之前都沒有用慢動作),三是在槍戰爆發時,其快速運鏡更容易凸顯出該有的效果。

如殺手在手扶梯上丟出帽子,還沒開槍就被殺死的片段。你可能會覺得[直接開槍就好啦,幹嘛還要丟帽子],我倒覺得丟帽子這設計在劇情上合理,同時也能呼應上述的第三個原因,襯托出護法團的快速反應。

這時候護法團已經知道他就是殺手,就差在什麼時候行動,殺手也知道這點,因此在不影響另隻手開槍的前提下,殺手丟出帽子想讓他們分心,好爭取刺殺的時間,但護法團沒有被影響,在帽子落地前殺死殺手並擺好陣勢,將其他殺手可能出現的地方都納在視野內。為了凸顯他們的反應速度,先插入帽子的特寫(讓觀眾記住後面帽子在視覺上的重要性),後面擺陣鏡頭的構圖和運鏡方向,都跟前面兩方搭手扶梯的畫面(影片時間0:56)類似(帽子掉落也是同方向),我們透過速度的反差更容易感受到護法團的敏捷和進步。

下手扶梯後護法團沒有繼續往前跑,在劇情邏輯上,一來護法團謹慎,二來是出口就在前面,後面的殺手團也沒有急著追上,這讓他們更確信伏兵就在附近。然而這段最後的交戰也很快就解決了,為了確保交戰時有足夠的爆發力,前面得花點時間來堆疊這片段的張力和懸疑感。

首先插入兩顆阿來的觀點鏡頭,並用不疾不徐的運鏡,營造這附近仍草木皆兵的不安感,以打好基調,引導觀眾跟著觀察整個環境,而不是一直想著[他們怎麼還不趕快跑]。後面大家就定位後,還不能立刻揭曉殺手的位置,但又不能為了堆疊張力而忽視邏輯,硬要他們做其他行動,因此透過音效和運鏡的搭配來操作。

在2:42左右,最靠近鏡頭的阿mike開槍,其火力之強除了讓鏡頭晃動,也為後面[刻意拉長的開槍音效]提供好的開始,不然後面正常的開槍直接變成不一樣的音效,多少會有點突兀。這時開始運鏡拍每個人,加上特殊的音效,能有效引導觀眾進入他們的思緒(搶救雷恩大兵也有類似作法),跟著他們思考殺手會躲在哪裡。最後再用類似的運鏡帶出殺手的位置比想像中的近,兩方在位置上都沒有優勢,劍拔弩張,這時開槍的音效也恢復正常(3:09)。

為了凸顯這僵局,轉回阿mike牽制的畫面,帶出另一邊的殺手仍無法推進。這時再特寫拍兩殺手,他們仍舊鎮定,代表他們還有其他辦法,接著帶出推車的音效,預告第三個殺手出場。

這段落可能會讓一些人有疑問如[為何假扮清潔工的殺手看見護法團後仍繼續前進,不怕暴露自己的身分嗎],我覺得是因為殺手在這裡想玩心理戰,好爭取空檔來攻擊。平民遇到這種情境時,確實有可能裝做啥都沒發生過,靜靜地離開,若大動作地逃離,可能反有更高的機會被波及。殺手知道護法團一定會懷疑自己是殺手,但他們還不能直接下手,因為若真的殺到平民,也會帶給老大麻煩(被警察盯),所以這殺手才會繼續裝下去,並以自己的行動為信號,暗示其他兩人攻擊的時機。

4:03左右[護法團繞過梁柱後,殺手沒有趁機攻擊]這地方不全然算是問題,真要挑的話,另個殺手能立刻安靜地躲到遠方的圓柱,這腳程也太快了。一來假清潔工進來時,殺手們只能看到阿來,不知道其他人的位置,所以當殺手換位置躲起來時,他們沒有多餘的時間看護法團的位置並攻擊。二來對殺手來說,這時候的空檔可能還不夠大(護法團仍懷疑清潔工),他想賭之後會有更好的機會(如繞過他們直接殺老大)。結果經驗最老道的阿鬼立刻對清潔工開槍,這行動除了讓殺手感到意外,也讓他還沒拔槍就被殺了,為了確保最晚倒下的清潔工沒有裝死,阿鬼再補一槍。

<鎗火>的商場戲用不會太張揚的方式引導觀眾沉浸,又不會立刻講出兩方的思維和決定,就算真正交火的戲不多,仍能成為膾炙人口的槍戰戲,之後再看能進一步解讀人物在每階段的行動,為這場戲添加更多趣味。



杜琪峰另類似的例子有<毒戰>的工廠聾子戲,情節上這些聾子罪犯沒有多餘的時間做反應想對策,調性上也沒辦法像<鎗火>用不疾不徐的懸念來堆疊人物之間的對峙,因此節奏得加快,調性上則往中間靠攏,以場面感來營造張力。但在調度上還是有類似<鎗火>的做法,不讓人物做多餘的反應,讓警察、罪犯和觀眾在資訊量上的消長不斷變化,藉此來凸顯警方的受挫,以及罪犯的厲害。

如女賊按下警示器後,我們知道罪犯A已經查覺攻堅的事,但警方不知道這點,我們會好奇A怎麼利用這優勢來反擊。警察拉開鐵門後,A立刻攻擊撐鐵門的警員們,讓對方得先花時間救人並撐住鐵門,自己可以趁機逃到另一邊,並用預藏好的槍攻擊衝進來的警員。

A逃離後,警察開始湧入工廠,雖然B也知道攻堅的事,但在人數上仍佔劣勢。B開槍突襲幾位警員後,A立刻衝出來掩護,並帶走其他火力一起逃走。這片段沒有把觀眾拉出槍戰,去看罪犯A在第一波攻擊後的反應或思考,因此看到A直接加入第二波槍戰,兩人沒有任何額外的溝通,我們更容易感受到這兩罪犯的默契和老練。

兩方在另場所的交戰也有這方面的操作。此時警方還不知道兩罪犯的位置,他們這時沒有趁機挖地道,是因為若警方察覺到他們的意圖,可能會採取更積極的進攻,這會壓縮他們脫逃的時間。這想法可能過於腦補,但我認為B看見圓筒後繼續用手槍攻擊,可能也是為了掩蓋A打開地道的聲音。警方推出圓筒前進後,B才拿出火力更大的槍反擊,除了造成死傷,也讓警方要花更多時間救人撤退,我們也看到這讓A還有時間拿其他東西逃走。最後警方推開圓筒直接進攻時,演員越來越靠近鏡頭,下顆鏡頭則是快速拉近炸彈的特寫,快速剪接加上構圖變化方式的雷同,讓視覺上更流暢,並凸顯罪犯對脫逃計畫的熟練。


其他類似的案例還有<險路勿近>、<搶救雷恩大兵>的狙擊手戲和<黃昏三鏢客>最後的決鬥,我就不贅述了,來談談杜琪峰其他沒那麼成功的片段。<鎗火>槍戰的走位設計雖然和真正的實戰還是有差異,攝影和配樂也有些風格化,但走位的設計,以及對環境的運用都很簡單,所以在調性上會給人相對寫實簡約的感覺,這也是為何之後的<放逐>不如<鎗火>。

<放逐>動作戲的調性雖然有往中間調整,但很多衝突和人物的細節設計還是較偏向<鎗火>,若沒有確保邏輯的完整,在氛圍上就容易不一致。如主角等人在大部分的戲都是冷靜的殺手,但還會玩抓雞雞這種屁孩時代才會玩的遊戲,或是在搶金磚的戲,為了不認識的人而振臂歡呼。最後的對決前夕,主角等人喝酒耍幼稚沒有特定的原因,就只是為了好玩,等寡婦下來後又立刻變回一臉正經,人物情緒的落差讓這場戲一開始就很難讓人投入。後面將寡婦趕出門外後,反派發現主角們要和他們同歸於盡,此時主角們不是先下手為強,而是先接力踢罐子,就只是為了凸顯[槍戰在罐子落地前就結束]這過於誇張的情境。這場戲為了場面感拋下殺手的冷冽酷勁,但槍戰的設計又過於複雜冗長,就算用慢動作也無法掩蓋[這槍戰不可能在罐子落地前就結束]的邏輯問題,因此在氛圍上變成不上不下的尷尬。

這種問題最嚴重的,要屬杜琪峰最爛的片<三人行>,高潮的槍戰戲用假一鏡到底來拍非常複雜的走位設計,但整場戲的故事核心雜亂(想要場面感又要諷刺又要人物的掙扎),各人物的走位也無法醞釀出這些氛圍,有些人物想做寫實掙扎,背後演員卻又有誇張的飛天倒地,加上假到不行的"模擬"慢動作,讓場面感無法華麗到能掩蓋這問題,結果變成啥都沒有達成的垃圾。

辣手神探


吳宇森的動作戲很常有[為了追求場面感而忽視邏輯]的問題,但有時候又能避免前述片段的結果,原因除了場面的設計有做好,也是因為該動作戲的阻礙夠極端,並呼應人物先前的掙扎和動機。

吳宇森片的故事多少也有受梅爾維爾影響,但對他影響更大的,是張徹和新派武俠文學。其武俠故事跳脫純粹的正邪對決,或是(關德興時期)黃飛鴻的聖人教化,改加入門派鬥爭和個人恩怨等元素,讓人物有灰色地帶的層次。吳宇森出身的年代很紛亂,黑幫四起加上警界腐敗,因此希望透過超然的人物來帶給社會救贖,這人物設計的初衷加上前面[讓人物有灰色地帶的層次感],除了讓人物更容易引起共鳴,也讓主角在劇情高潮,擺脫自我,為了更純粹的目標奮鬥時,更有悲壯感。

開場的茶廳槍戰,就有帶出一些設定來做鋪陳。如罪犯為了逃脫,毫不猶豫地殺死路人或拿它們當肉盾;警探主角龍舌蘭看見自己的搭檔死後,不管僅存的罪犯可提供足夠證據起訴整集團,仍一槍打死他來洩恨,帶出他嫉惡如仇又我行我素;之後我們看到主管燒掉臥底的檔案,這臥底也是之前在茶廳被(不知情的)龍舌蘭殺死的,帶出為了依照程序訴諸正義,警方只能承擔灰色地帶的風險(可能被迫殺自己人)來辦案。後面我們再看到臥底主角阿浪為了找出更多證據而生存,必須取信於軍火商,因此被迫殺害對自己有情義的黑幫老大,在完成任務前,他得不斷殺人,這讓他陷入不見天日的愧疚中。

最後兩主角發現軍火庫藏在醫院底下,警方決定在東窗事發前撤走平民並攻堅,之前的設定在這裡也進一步提升。如犯罪集團發覺後偽裝成警察或平民,用玉石俱焚的態度反擊,醫院成群的人質加上敵我難辨,拉高各個小戰場的阻礙和張力;龍舌蘭原本只把阿浪當成破案用的手段,但看見阿浪為了破門願意冒生命危險後(雖然這裡用閃回來提醒觀眾有點老套),才把他當真正的夥伴,後面(一直想辦法不傷警員的)阿浪在混亂中意外殺死警員時,龍舌蘭並沒有像茶廳那次失控,而是叫阿浪趕快振作,甚至先說謊打圓場。

醫院戲的邏輯問題雖然不比<放逐>少,但敘事節奏和衝突設計上的不同,讓<辣手神探>更容易用情緒煽動蓋過邏輯問題。相較<放逐>拉長一場衝突的時間,更容易凸顯邏輯問題,<辣手神探>則是把整個衝突分散成各個小戰場,就算有些地方有問題,也不會影響到其他地方的行動和觀感。然後加快節奏,讓人物行動時不帶猶豫,頂多在傷亡當下加點鏡頭或慢動作,凸顯這些人物的上緊發條和俐落。

如兩主角被困在地下室時,匪徒開始挾持平民,此時其他偽裝潛入的警員不做多想,立刻殺死匪徒並撤走平民。或是警方被迫用懸吊的方式撤走嬰兒時,匪徒從其他窗戶冒出來攻擊警員,這時邏輯上會有[之前都看到匪徒從陽台或窗戶攻擊逃到醫院外的平民,外面的警察這次怎麼沒有先鎖定各個窗戶?]的問題,但看到重傷的警員仍以嬰兒為優先,把他們交給其他人帶走時,情緒多少還是會被煽到。

其他片不是沒有這種小片段,但<辣手神探>的醫院戲能成功做到煽情。一來是各個小戰場的阻礙都有明確的難度,若人物解決阻礙的過程中,沒有順勢帶出場面感或有創意的解決辦法,觀眾可能只會覺得照本宣科;二來是所有人物都有這樣的決心,他們的轉變也合理,所以更好激發出同心協力的熱血感;最後則是剪接上有適當的取捨,有慢動作或延長作用的鏡頭一般都用來強調破壞力或場面感,較少強調主角和警方的苦難,這樣除了降低斧鑿的痕跡,也能加快節奏,再融合前兩點,短時間內看到所有人用不同的方式貫徹正義,煽情的效果更好。

現在來解析動作戲。現代槍戰片每次交火的鏡頭組合都差不多,一方先攻擊,下顆鏡頭則是另一方受傷或是躲開,再下一顆則是餘韻(攻擊後的場面,用附近的爆破或爆血來強調),或是後續(兩方人物的進一步行動)。但<辣手神探>透過敘事的快節奏,及適當的構圖和調度來襯托攻擊火力,即使有額外的鏡頭和慢動作來呈現場面感,也不會花太多時間,同時又能在視覺上堆疊故事張力。



對吳宇森這點影響最深的導演還是張徹,如<大刺客>的決戰戲,用輪番進攻的走位設計,來凸顯主角走到哪都受困的張力,再加入各種運鏡來襯托主角攻擊的力道或情勢演變。如4:26的構圖和運鏡呈現越來越多士兵包圍主角,視覺上明確呈現阻礙的提升,後面的調度也繼續堆疊這劣勢,最後再透過構圖和顏色的對比(如主角染血的白衣),為這場戰鬥和主角的精神賦予儀式化的象徵。

<辣手神探>有些片段沿用其長鏡頭的做法,來堆疊動作戲的場面感,精神儀式化的部分,雖然用短促的剪接節奏,但透過配樂和自己取自歌舞劇的調度風格,仍能襯托出主角和整故事的主題,這方面做最好的,要屬龍舌蘭獨自救嬰兒的戲。




在交火前,龍舌蘭唱歌的同時,配上祥和的配樂,呼應他在這場戲的行動[保護的同時也不影響到嬰兒],並跟血腥的槍戰畫面形成反差的美感。第一位匪徒隔著玻璃中槍,就在玻璃上灑血,凸顯主角第一發就足以致命,下顆中槍的鏡頭雖然雷同,但拍得更近,也能看到匪徒在倒地前又中數槍,玻璃上再灑上一些血,呈現主角短時間內快速補槍,確保對方已死。第二位匪徒則撞上門窗,雖然血吐成這樣很誇張,但整部片都是這樣的調性,這鏡頭也不到兩秒,所以有效壓低出戲效果。下顆補槍的鏡頭拍匪徒被一槍打爆,側面的構圖立刻呈現這一槍的火力和美感,不需要再加其他鏡頭來襯托這爆炸,頂多再加顆屍體慢慢倒下的鏡頭,凸顯其一槍斃命。

後兩位匪徒的交火沒有這類的鏡頭,只有嬰兒的特寫,一來是維持先前剪接的節奏感,二來這特寫的功用類似<鎗火>丟帽子的特寫,和後面嬰兒臉上有血的鏡頭一起比對,帶出主角在交火時盡力不影響到嬰兒的用心。最後隔著櫃子打死匪徒的爆炸,因為前面鏡頭已經建立好手槍的火力,觀眾已經能接受這調性,嬰兒臉上的血和最後的笑容則為整段交火畫龍點睛,昇華主角和此片想傳達的精神。


其他片段的故事性不強,但吳宇森仍能有效抓住觀眾,他在剪接上師承黑澤明的多機位拍攝和Sam Peckinpah的慢動作鏡頭,就是為了透過不同角度和能快能慢的剪接,來延續槍擊和爆炸的力道。


如兩主角對獨眼龍的戲(上段影片27:25-27:52)有兩節拍就是典型案例,第一節拍是匪徒對阿浪開槍,阿浪躲開後順勢鑽過桌子底下,衝向匪徒攻擊。雖然我們先前已經知道這空間整體的樣子,但這些鏡頭還是有考量到動線上的連戲,確保觀眾不會搞糊塗,同時又能保持動作戲的連續性。

如A鏡頭的匪徒沒有出現在之前的主鏡頭,因此在桌上的道具爆炸時,就切換到B鏡頭,用爆炸來連戲,讓觀眾知道匪徒和阿浪的相對位置,然後鏡頭跟著阿浪往左推,我們就立刻知道阿浪更接近匪徒。鏡頭CDE都是拍匪徒被殺死,以不同角度拍槍傷,但它們還有不同的作用,最明顯的E就是順勢帶到獨眼龍將目標轉向阿浪,帶出阿浪沒有喘息空間,C與A(及D與B)分別是同顆鏡頭的連續拍攝,這樣才能保持桌上爆炸的連戲,這連戲也更容易襯托出此交火的短促,還不用為了新分鏡而重新set景。


下個節拍是阿浪躲開獨眼龍的攻擊後,龍舌蘭趁機攻擊,但獨眼龍立刻躲開並用手榴彈還擊。這節拍第一顆鏡頭直接拍獨眼龍躲開攻擊,而不是先拍龍舌蘭站出來反擊,因為我們不需要另一顆鏡頭來表達[喔~原來是龍舌蘭開槍啊],直接讓兩人在同顆鏡頭內互動就夠了。第二顆鏡頭除了用另角度來凸顯這一發的火力,其慢動作也能和第三顆(也是慢動作)形成視覺上的連續性(前一顆快下一顆慢看起來會怪怪的),又能帶出[這波攻擊在阿浪倒在地上前就結束了]的俐落感。

第三和第五顆也是連續性鏡頭,除了做到前述的連續性,第五顆的慢動作也能表達[獨眼龍立刻用手榴彈反擊]的機敏。鏡頭六和八為了和前一顆保持龍舌蘭動線的連戲,採用這些角度,並再加入鏡頭七,除了拍更近,飛向鏡頭的碎屑也更能凸顯這爆炸的威力(這點拍最好的是<黑色星期五7>的炸屋戲)。

這兩節拍能拍得淋漓盡致,除了多機位和慢動作,更重要的是這兩者的擺設和使用時機點都很精準,若要更容易理解,就得拿其他沒那麼好的片段來比較。



雖然<Hard Target>有些戲還是有做到(如3:35的弓箭戲和5:50的爆炸),但因為相關經驗不如香港的美國劇組及片商的介入,和<辣手警探>還是有不小差距,如4:22踢車手的片段,雖然不是槍戰,但在分鏡和慢動作的運用上,還是可以做比對。


這段踢擊戲各分鏡的功能有鋪陳,堆疊期待,爆發出力道,和破壞後的餘韻,但過多的分鏡,連戲問題及運用錯誤的慢鏡頭,削弱此特技的力道。第一顆鋪陳兩人的位置,第二顆用慢動作呈現主角的行動,讓觀眾看清楚並有所期待,都沒有問題,但第三顆的作用和前兩顆重複(再次提醒位置並堆疊期待),也沒有做到加成的效果,而且還帶出連戲問題(車手沒有翹孤輪)。

劇情上應該是[壞人翹孤輪後才被踢到,因此機車才會這樣翻覆],但為了再次清楚呈現翹孤輪,所以再加入鏡頭5,結果破壞了整個動作能量的延續性,其動作跟鏡頭4和6還是有連戲問題(主角腳的位置不對,鏡頭6重演部分動作)。而且後面的分鏡搞錯餘韻的核心,這核心應該是被打的演員停在原地,和機車呈現速度的反差,主體是演員不是機車。這時候演員被拉住的鏡頭應該是正常速度,這樣前面慢鏡頭堆疊出來的能量,才能在這裡釋放出來,呈現這片段的俐落感(如<三百壯士>運用慢動作的時機點)。最後鏡頭8演員落地因為慢鏡頭加上音效(應該要用安全帽撞擊的聲音),讓這結尾太輕描淡寫。

若要調整,第一顆鏡頭可以從主角背後跟拍,車手演員提早翹孤輪,然後用特定焦距營造兩人很近的感覺,第三顆和第五顆就可以拿掉了。分鏡只要保留1+2+4+6+7,然後鏡頭6拍更近,以車手演員為拍攝主體,鏡頭6的開場則是剛踢完的瞬間,主角只要演腳下移的動作就好,這樣就能銜接鏡頭4的動作,並確保車手演員的安全。然後467都用正常速度拍,把前面的能量快速宣洩完,<辣手神探>兩段機車戲的特技(6:07-6:40),也是用這作法來襯托其力道。


另例子是6:05的爆炸戲,想凸顯[主角差點被炸到]的緊張感,前三顆雖然有用長焦鏡頭來壓縮這距離,但鏡頭2還是能明顯看出兩者之間的距離,所以削弱效果,就算鏡頭4有拍出主角和爆炸之間的近距離,但這又給人[主角是在原地踏步嗎?]的疑問,加上鏡頭5跟3差不多,到頭來還是沒有幫到忙。

後面躲過另槍擊的片段,嚴格來講沒有什麼問題,但鏡頭6帶出兩人和圓筒都有點距離,若這裡用長焦來壓縮,圓筒炸飛的時候,觀眾下意識會以為這圓筒離主角很近,在視覺張力上更能錦上添花。

同樣都是爆炸戲,<辣手神探>的車內爆炸離演員更近,其分鏡也不斷強調這點,讓人更容易感受到張力,或者是阿浪和獨眼龍的追逐戲,窗戶碎屑的飛揚讓阿浪的躲避更有說服力,加上破窗跳出的特技,更容易凸顯獨眼龍的難纏和狠勁。

吳宇森在故事調性上的失誤,你可以看他的<赤壁2>,裡面有很多地方為了煽情,而忽視其他人物的走位,反而引起更多疑問。如孫尚香看見幫敵營打仗的朋友重傷後,兩人直接在原地談感情戲,其他人都裝作他們不存在;或是各武將開無雙的慢動作,就只是為了凸顯酷勁,但其他演員和鏡頭的搭配都不夠嚴謹,導致其效果遠不如<辣手神探>。更不用說最後打完仗,主角們卻嗆聲完就放敵軍離開,在理應爾虞我詐的戰爭年代,卻充滿這種中二少年漫的氛圍,當喜劇看此片會很享受呢。

槍戰戲的應用跟<辣手神探>類似的有<駭客任務>的大廳戲和<State of Grace>,但若你只有B級片的預算,又想把預算集中在單一場戲,來賭能否讓人對此片印象深刻(無論好壞),你可以參考<Death Wish 3>那畫龍點睛的大特寫,或是下面這<Blood Debts>的結局,受傷的主角用一把簡陋的槍,完成影史數一數二的結局畫面和大逆轉。



延伸資料


<辣手神探>茶店戰花絮
記錄片<功夫片歲月>提到張徹的特寫運用
昆汀談吳宇森片的大衣
吳宇森訪談

備註


1.飛紙仔

香港影視有特殊的"飛紙仔",指開拍時沒有完整劇本,因此邊拍邊寫的做法。之前看到有人講銀河映像應徵編劇的高標準,如十天內要寫出完整的對白本,然後要適應飛紙仔的做法。但這些只能練出抗壓性和創意,跟劇本真正的完整度沒有關係。

以杜琪峰最滿意的<柔道龍虎榜>為例,把那些戲單獨拿出來看,會覺得不錯很熱血(如對手最後發現戰勝的主角是真的瞎了),但放在一起看,會發現主角之所以能振作起來,是因為周遭的債主和罪犯"剛好"都喜歡完柔道,然後看主角因極端病症而放棄柔道,感到可惜,所以對他總是包容忍耐,癡心地等這媽寶重新振作。這熱血的感覺就驟降了。

2.Leone西部片

Sergio Leone西部片的槍戰對峙跟<鎗火>的設計思維也很像,若沒有預算搞槍戰的場面感,想以主角的特質為動作戲的核心,你可以參考看看Leone對特寫的運用,以及他用槍戰推動故事塑造人物的做法。如<荒野大鏢客>的對峙戲,主角為了證明自己的實力,必須讓自己想殺的槍手也以嚴肅的心態,跟自己對決。若自己先直接攻擊,就削弱自己想達到的目標,若先開口請求對決,對方也不會認真看待。

所以主角先要求槍手對驢子道歉,讓槍手大笑後,自己開始翻臉,無論[向驢子道歉]這事是否是認真的,槍手都知道主角會一直找碴,直到槍戰爆發。這場戲的特寫除了強調主角神情的變化,也建立各槍手的從屬關係,以及他們的位置,帶出主角要開槍的範圍不小。最後主角開槍的畫面以其槍為主體,拍下槍手們倒下的畫面,這作法比起快速剪接,更容易凸顯主角快槍手的特質。加上開槍前的尖銳配樂,就算你知道主角沒有真的要求[向驢子道歉],但也能感受到他深不可測,一翻兩瞪眼後非濺血不可的作風。

<黃昏三鏢客>最後的對決之所以經典,除了懸念的堆疊,也是因為它讓真正的結局能發揮出情感力道,在對決後,你可能會問[既然前搭檔沒有子彈,主角為何不立刻對反派開槍],因為主角還在思考要不要殺前搭檔,若對方決定幫自己殺反派,那主角就會放過他。若這時候還不知道主角的想法,觀眾在結局就會因這時間的堆疊而感到緊張(前面有建立好觀眾對這搭檔的同情),若知道,則會感受到主角略帶惡意的幽默感。無論是哪個,都已經在編導的設想內。

3.吳宇森片的安靜瞬間

吳宇森片的人物常給人奔放的印象,但對我而言,我印象最深的反而是他們安靜時的言行。如<辣手神探>阿浪和龍舌蘭拿槍抵住彼此時,龍舌蘭直接開槍但卡彈,此時阿浪出現微笑,不只是因為[幸運活下來]的如釋重負,也是因為看到龍舌蘭的狠勁拼勁,讓他對此人印象深刻。或是<英雄本色>周潤發和狄龍的對戲,周潤發看著對方不發一語,卻又說盡一切的神情,襯托出小馬哥歷盡滄桑後,仍舊奔放又不屈不撓的特質。